糖昕(笛花已退不要关注)

纵情爱恨,快意江湖。

笛花(笛视角)‖云隐番外·不见月

感谢@一花一世界 帮我打破漆桶,啾咪~

一款病弱·带娃·种田·木工·日子人老笛,正文为了精简主线砍掉了。因为是计划外要写的,所以特别特别OOC,写得不好全赖我,看得入眼是妹子解读得好。主线真的全写完了!多一个字都没有了!就这一篇还是硬憋出来的,写得稀碎!

题目来自lof灵感永动机10月7日的文笔挑战“我不看月亮”。

❗❗❗信佛的不要看❗❗❗




【一】

浓云薄暮,大雪纷飞。

一羽灰鸽顶风冒雪,扑棱棱自南边飞来。

黑衣侍卫解下信筒,双手奉上:“尊上,白鹭传讯。”

布帘掀起一角,寒风卷着零星碎雪涌如马车内。

那人呛了冷风,轻咳了两声,伸手取走了信筒。

信筒中只有一张字条,笔迹娟秀娴雅,显然是出自一位宋玉东墙般的绝代佳人之手。

“莫愁前路无知己。”



【二】

腊月廿七,洛阳白马寺中来了三位访客。

圆明扒着门缝,偷眼往外瞧。

当中一人身披玄色斗篷,衣领处缀着整条灰中掺白的兽毛。他身量颇高,即便是这一口钟的形制,穿着也不显臃肿。

身边跟着一个干瘪枯瘦的灰衣老者,并一个深沉敛肃的黑衣护卫。

三人背对着圆明,正与惠空方丈和金象大师寒暄。

那身披斗篷的大个子声音低沉冷傲:“二位大师,叨扰了。”

惠空诵了一声佛号:“阿弥陀佛,广开甘露门,愿救世间苦。施主客气了。”

金象似是与大个子更熟稔些,开口便是调侃:“也是许久不见施主内力亏耗至此。”

他来自天竺,在大熙传法近二十年,汉话已然十分流利。圆明很喜欢他,总觉得他和其他得道高僧很是不同,没那么高深莫测,偶尔还雕些小玩意儿给他,以慰修行清苦。

那人被如此打趣,却不甚在意,只淡然道:“不然也不会来寻和尚你。”

金象又转向那老头:“他现下如何?”

老头显然是满腹牢骚:“耗尽内力救那冤家对头,好在气海未曾受损。进了一段时日汤药,不大见效。本也是如此,内力耗尽,又岂是几服汤药便能自行恢复的?内家功法之事,还需你那般若劲助他一臂之力。”

黑衣护卫一抱拳:“还请大师出手相助。”

老头仍在嘟嘟囔囔:“要我说,还不如留在云隐山,起码还有……”

却又倏忽噤了声,似乎是被那大个子横了一眼。

圆明不大听得懂他们这许多稀奇古怪的词儿,只大概明白这人身体怕是比他还差。

大个子却是泰然自若:“更重的伤也不是没见过,无非多费些时日罢了。”

金象了然地点了点头,捻了捻手中的数珠:“贫僧自当尽力。只是……”

那护卫显然是担心得紧:“莫非有何难处?”

金象笑道:“施主稍安勿躁。只是贫僧也是云游挂单到此,且此地信众多为寻常百姓,不涉江湖。未免招来祸端,伤及无辜,还须与诸位约法三章。”

“请讲。”

金象双手合十:“其一,不可杀生。其二,不得动武。其三,不沾荤腥。”

大个子对前两条不置可否,听了第三条却直截了当地回绝了:“不行。我三人自可做到,但这条狗,总不能一同茹素。”

他胸前斗篷动了动,钻出一只黄毛土狗,四下看了看,也不乱吠,又缩了回去。

惠空笑了笑:“兽类天性如此,自然无碍。”

“既如此,笛飞声应下了。”

原来,他叫笛飞声。

惠空单手立掌:“还有一事,望笛施主答应。”

“愿闻其详。”

“寺中有一小童,先天不足,阳虚体弱。听闻笛施主座下药魔医术卓绝,还请施以药石,救其于水火。”

一时间无人应声。

惠空追问:“笛施主,意下如何?”

“金鸳盟早已绝迹于江湖,”笛飞声漠然开口,“药魔也不再归我统御。诊治与否,不必问我。”

“那老先生能否施以援手?”

药魔嘿嘿一笑,瘆得圆明打了个寒颤:“一只羊是赶,两只羊也是放。老头子试试罢。”

“阿弥陀佛,多谢施主。”惠空低诵佛号,慈眉善目。

金象引着三人去往僧寮时,圆明终于看清了笛飞声的长相。

这人长得真好看。

就是气色不大好。



【三】

圆明刚满五岁时,被爹娘送进了白马寺。

他天生寒证,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。自小便病病歪歪,家里忧心他立不住,央了方丈,送到佛前,求佛祖庇护。

因为还不到出家做沙弥的年纪,惠空方丈只给他取了个法号,不曾授戒,又想着他畏寒,怕染上冬日寒邪,索性连他的早课也免了。

惠觉师伯告诉他,那天来的老头是个很厉害的郎中,或许能医好他的寒证。还叮嘱他,笛叔叔受了伤,要喝很苦的药,还要请金象大师帮忙疗伤,莫要扰了笛叔叔休养。

惠觉师伯是寺里的医僧,圆明觉得他已经是很厉害的郎中了,他说那老头很厉害,那就一定是非常非常厉害。


如药魔所言,一只羊是赶,两只羊也是放,索性拢在一处。

此刻,圆明正和笛飞声正同处一室,等着喝药。

圆明坐在榻上,晃着两条小短腿,斜着目光偷偷打量榻几另一侧打坐调息的笛飞声。

这个笛叔叔,话很少,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,看着有些凶。

他带来的那条狗,正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脚边。

圆明对那条狗很有兴趣。他在家的时候,村子里也有很多狗,都是脏兮兮的,见到生人也叫个不停。这条狗却不一样,皮毛干净,不吵不闹。

“我能摸摸它吗?”圆明实在忍不住,大着胆子问。

笛飞声没吭声。

圆明只当他默认了,又有点怕:“它不会咬我罢?”

毫无反应。

圆明等了一会儿,决定试试。

怯生生地蹭过去,伸出小手摸了摸,那狗颇通灵性,还在他手心拱了拱,暖绒绒的。越看越觉得喜欢,便对着那条狗问道:“你叫什么呀?”

笛飞声突然开口了:“狐狸精。”

圆明吓了一跳:“狐狸精?我不是狐狸精,我是圆明。”

“它叫狐狸精。”

圆明天真无邪的眼睛里透出些迷惑:“它不是小狗吗?怎么叫狐狸精?娘说狐狸精是妖怪,害人的,还吃小孩。”

“它原来的主人取的名字,狐狸精。”

圆明愈发好奇:“那它原来的主人呢?”

笛飞声终于睁开了眼。他容色清俊凌厉,那双眼灿若寒星,眼睫却浓密卷翘,徐徐睁开之时,倒显得格外温柔多情。

他沉默了一会儿,才答道:“远在天边。”

圆明直觉笛叔叔好像不怎么快活,也就闭嘴不再继续问。

笛飞声眼看这小东西倒挺机灵,居然还懂得察言观色,便问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圆明啊,刚刚告诉过你的呀。”圆明小嘴一撅,有些生气。

笛飞声却道:“我晓得。问的是你俗家的名字。”

被问起原本的名字,圆明忽然有点想家了,神色黯然:“爹娘唤我阿满。”

笛飞声微微一怔,第一次正眼看了看这瘦小单薄的幼童。

他手上的第一条人命。

阿满。


笛飞声与圆明四目相对,眸中山雨欲来。

药魔端着两碗黑漆漆的药进门时,恰巧碰到这一幕。不由地对这牙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肃然起敬,当真是胆识过人,这么盯着尊上看,居然都没吓哭,比那角丽谯都不遑多让。

然而胆识再怎么过人,圆明也只是个垂髫幼童,对着这么一大碗黑苦汤药,很难做到无动于衷。捧着药碗,屁股下面似是长了钉子,坐也不是,站也不是。

奈何房中另外两人浑然不觉。

药魔垂手而立,等着收碗。

笛飞声面不改色地将自己那碗一饮而尽,又取出一个糖袋子,拿在手里摩挲,低眉敛目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圆明以为笛飞声也嫌药汤太苦打算吃颗糖,便满怀期待地问:“笛叔叔,能不能分我一颗糖呀?”

笛飞声语气不容置喙:“不能。我的糖,只能给一个人。”

药魔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。

圆明“哦”了一声,继续对着那碗药汤伤脑筋。

谁料笛飞声却再度开口了:“不过,你若是把药喝了,我便教无颜采买些甜食给你。”

“嗯!谢谢笛叔叔!”圆明欢欢喜喜地应了。

心一横,眼一闭,鼓起十万分勇气,咕咚咕咚地开始喝药。

药魔疑心太阳打西边出来了,他家尊上几时这么和颜悦色过?

转念一想,倒也称不上多稀奇,这不才对着那变着花样作死的冤家对头予取予求了两年多?许是改了性子呢?

药碗见底,圆明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苦得都要缩在一起了,缓了好久才朝着笛飞声笑了一下:“笛叔叔,喝完啦!”

笛飞声“嗯”了一声,又淡淡地看了药魔一眼。

药魔连忙道:“属下明白!打明天起,小师父的药汤换成丸剂,断断不会这么苦了!”

圆明一听,更开心了,笛叔叔和药魔爷爷真是好人。


圆明就此黏上了笛飞声。

尽管他们之间的交集并不多,满打满算只有在滴水成冰的冬日里窝在同一间禅房里服药。

随着每天的药丸,药魔爷爷还会带些蜜饯糕点给他,虽则担忧他生了牙虫,每次只有一点点,压压苦味总是可以的。

后来还多了鸡腿。

原是有一天,笛飞声给狐狸精喂烧鸡,恰巧被他撞见,不由得直流口水,小声问笛叔叔能不能给他也尝一口。

药魔爷爷也在一旁帮腔,圆明这寒证是生产时不足月所致,不进些荤腥,怎么能痊愈?

此后,便多了圆明的一份。

他每次都小心地擦净嘴上的油,却不知道他油渍麻花的袖口早就把他出卖得一干二净。

师父师兄怜他年幼体弱,都心照不宣地假作不知。

圆明的寒证渐渐有了些起色,手脚不似往年冰冷麻木。天气晴好时,穿得厚实些,也能偶尔在屋外玩上一时半刻。

药魔爷爷果然是顶顶厉害的郎中,虽然药丸也还是苦了些,但圆明还是决定不教笛叔叔知道,省得药魔爷爷为难。

笛叔叔的气色仍是不怎么好。

不知道是什么伤,连药魔爷爷这样厉害的郎中都治不好。

圆明不敢问,跑去拜了菩萨。

希望菩萨保佑笛叔叔早点好起来,等到春天来了,他们就能一起去放风筝了。



【四】

晨钟暮鼓,古刹青灯。

笛飞声在白马寺中的日子过得堪称枯燥,三餐寝卧,喝药调息,再没有旁的了。

除了不曾诵经参禅,倒与寺中清修的居士相去不远。

众人对此见怪不怪,武痴如笛飞声,一门心思只想着恢复功力,再寻常不过了。


收功。敛息。撤掌。

笛飞声长舒了一口气,低声道:“多谢大师。”

“当年还叫贫僧和尚呢?怎么如今如此客套?”金象年纪越大,反倒越发不像个佛法精深的高僧大德,嘻嘻哈哈的,没个正形。

“哦,”笛飞声从善如流,“秃驴。”

金象摸了摸自己那光可鉴人的脑袋:“施主此言差矣,贫僧秃则秃矣,却不是驴。”

“无人相,无我相,无众生相。”笛飞声优哉游哉地自禅榻上起身,着手沏茶,“驴相是空,人相亦是空。佛曰,众生平等。”

金象闻言大笑:“善哉!善哉!不枉贫僧当年日日讲经说法,虽类同填鸭,好在施主还是听进去了几句。”

笛飞声弃了第一泡茶水,不紧不慢地问:“你说谁是鸭?”

“阿弥陀佛,”金象双手合十,“鸭相是空,人相亦是空。佛曰,众生平等。施主,莫要着相啊。”

“不与你打这些机锋了,有事找你帮忙。”笛飞声递了一杯茶给金象。

金象接过茶杯:“果然,我道你本该无事不登三宝殿,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你此次内力损耗虽重,可我观你气海,除却悲风白杨,尚有另一至清至和的功法温养。虽修习尚浅,无非进展慢些。即便不来寻我,假以时日也能恢复如初。说罢,何事?”

“般若劲源自天竺,取荡尘涤垢,心生般若之意。你这又是修习几十年的童子功,且我当年悟得悲风白杨之时,因伤势太重险些走岔,正是得你相助逃过一劫。如今,我想快些功力尽复,来寻你自是再合适不过。除此之外,”笛飞声顿了顿:“还要向和尚你讨教木石雕刻之法。”

金象将手中茶杯一撂,竟连鞋都没穿,一溜烟跑出了门外。

笛飞声自顾自饮茶,仪态端庄,颇有几分雍容贵气。

金象又一溜烟跑了回来,大叫:“好冷!好冷!”手捧茶杯缓了一会儿,口中仍是念念有词:“怪哉,天无异象……莫非是被夺舍了?”

看似自言自语,却是说给笛飞声听的。

笛飞声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水:“一代高僧,像什么样子?”

金象哈哈大笑:“生死与涅槃,凡夫及诸佛, 同为空华相。凡夫如何,高僧如何,诸佛又如何?”

笛飞声随口答道:“ 一切诸众生,身心皆如幻。一切佛世界, 犹如虚空华。凡夫不如何,高僧不如何,诸佛亦不如何。”

金象宝相庄严:“末世诸众生, 心不生虚妄,佛说如是人, 现世即菩萨。施主心中可有虚妄?”

“未得圆觉,妄念丛生,”笛飞声也不讳言,“教大师失望了。”

“失望什么?”金象双目清明,浑然不像年近古稀之人,“一切众生从无始来,由妄想我及爱我者,曾不自知念念生灭,故起憎爱,耽著五欲。施主近年作为,贫僧也有耳闻。虽称不上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,亦不远矣。倒要谢过施主,助贫僧破执。”

笛飞声却问:“大师参禅一生,也有执?”

“自是有的。执于了悟佛法,执于诠经传灯,执于渡施主止杀消业。施主可有执?”

“不及大师慈悲为怀,执于己身罢了。执于血债血偿,执于问鼎武道,执于……”笛飞声呷了口茶,卖了个关子。

金象追问:“执于何事?”

笛飞声眼中略带笑意:“执于讨教雕刻之法。”

金象一愣,随即抚掌大笑:“一代武痴,竟也看上了我这些琢磨心性的礼佛之术。既如此,自当倾囊相授!”

“倒也不必倾囊相授,”笛飞声待他笑完,才不紧不慢地开口。

“我只学莲花祥云。”



【五】

樱笋年光至,洛阳草木青。

笛飞声开始好起来了,悲风白杨运转自如,佐以平和绵长的扬州慢,终于可以不再喝药了。料想过不了多久,内力便能尽数恢复。

圆明吞下这天的药丸,赶紧把饴糖含进嘴里,细细咂摸着丝丝甜味,觉得菩萨听见了他的愿望,却只听见了一半。

因为笛叔叔压根不打算跟他一起放风筝。

他开始种萝卜了。


白马寺虽然善信熙攘,香火不辍,僧人却沿袭千年以来“农禅并重”的传统,自耕自种,春播时节反倒格外忙碌。

笛飞声站在地头看了几天,翻了几本农书,又找惠空方丈要了一小块地。

狐狸精沿着田间小路跑得欢实。

笛飞声衣角掖在腰间,手里挥着锄头松土。

圆明坐在田垄上,手托着下巴:“笛叔叔,你以前是不是种过地呀?”

“不曾。”

“可我看你种得很好啊。”圆明指了指在左近另一块地里忙活的圆悟,“和我师兄种得一样好。”

圆悟木讷寡言,抬头朝这边笑了笑,又将脱下的僧袍折了几道,给圆明当坐垫:“地上凉。”

笛飞声朝着圆悟一颔首:“现学现卖罢了。”

松完了土,理净了杂草残叶,掘好了穴坑,便开始播种。

先在穴坑里浇些水,再撒上几粒种子,重新覆上土。

圆明觉着好玩:“笛叔叔,我来帮你罢!”

笛飞声问他:“你能数到几?”

圆明朝他伸出两只小手:“十!”

笛飞声点点头:“够了。”

给他装了一小袋种子,叮嘱他每个小坑里撒上三四颗。

圆明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,怎么叫三四颗?到底是三颗呢,还是四颗呢?

左思右想,决定第一个坑里放三颗,第二个坑里放四颗,第三个坑里再放三颗……

笛飞声低头忙碌,不闻不问。


暮色四合,霞光万千。

笛飞声一手拎着锄头,一手抱着圆明。

狐狸精白日里跑了许久,此刻却仍是精神得不行,连跑带颠地跟在笛飞声身后。

路过大佛殿时,夕阳余晖自殿宇一角洒落。

铜胎塑像仿佛笼上了一层金晕佛光,不悲不喜,俯瞰众生。

如此一幕,若教潜心礼佛的善男信女看了,定要热泪盈眶,顶礼膜拜。

笛飞声却视若无睹,径直向后院僧寮走去。

圆明见状问他:“笛叔叔,你向佛祖许过愿吗?”

笛飞声摇了摇头:“我不信佛,佛也不曾保佑我。”

圆明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我替你和佛祖说说好话,请他保佑你早点好起来的。”

笛飞声闻言驻足,看了那佛像一眼,轻叹了一声。

“若当真有用,不如去保佑他,长命百岁。”

忽又豁然开朗,骄矜倨傲:“烧香拜佛又有何用?有我在,自是阎王唤不走,神鬼不敢勾。”

圆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。

狐狸精在他小腿处蹭了蹭,留下一片黄土色的尘垢。


没过几天,萝卜幼苗冒出头来。

水灵灵翠生生地站在淅淅春雨里,生机盎然。



【六】

一场雨过后,正是牡丹花期。

繁华锦绣,独占春光。

却有人不为所动。

金象持禅定印,结跏趺坐,默诵《地藏菩萨灭定业真言》。

姚黄魏紫之间,笛飞声心无旁骛地雕琢着一块木板。他惯使长刀,双手稳定有力,即便此刻手中的是不过三寸来长的刻刀,依然如臂使指。

金象诵经结束,看了笛飞声一眼:“又是种萝卜,又是学雕刻,却不知施主何时改了性子,莫非真被人夺舍了?”

笛飞声答得不能更简单:“有用。”

金象觉得有趣:“比那悲风白杨还有用?竟教施主不打坐练功,反倒终日拿着锄头刻刀?”

笛飞声细细勾描着一片莲瓣,言简意赅:“悲风白杨锻体。耕种雕刻敬神。”

金象奇道:“施主素来不信神佛,怎么又想起敬神了?却不知敬的什么神?”

笛飞声吹去了些许木屑:“敬的自然是我心中神明。”

金象回忆了片刻:“莲花祥云,倒让贫僧想起那幢小楼来。”

笛飞声顿了顿:“既有神明,自然也有神龛。”

“李门主?”金象猜出些端倪,却又觉得难以置信,“可他不是已然⋯⋯”

“是他,”笛飞声动了动僵酸的手指,“却也不是他。”

金象颇觉有趣:“何解?”

一朵莲花跃然于木板之上,笛飞声索性撂了手中刻刀,长身而起。

“诸天神佛不曾渡我,我自然也不屑敬之供之。少时,我也曾以此生困顿流离之事,借问各路神明,哪一个不是袖手旁观?我生于尸山,长于血海,困于痋虫,手中人命不知凡几,按你们参禅修道之人的道理,我万死难赎。可我不杀人,人却要杀我。我自然可以不犯下如此杀孽,却要在被投入尸山血海的第一日,引颈就戮,任人宰割,成个刀下亡魂。那时,菩萨在哪里?佛陀又在哪里?我当时不过始龀,何罪当诛?

“我敬李相夷,却与你奉佛陀、他拜三清截然不同。李相夷颖悟绝伦,天赋超然,我资质愚钝,此生只求问鼎武道巅峰,总想着战而胜之,却也知道,有他在,则吾道不孤。时至今日,即便此生恐怕再难得见相夷太剑,只要想见他全盛之时的绝代风华,笛飞声心里,便觉得这万里独行的求索之路不再寂寞萧索。

“而后他因碧茶之毒沉疴难起,化名李莲花,混迹江湖,却仍要舍命护佑当年害他深陷泥淖之人。舍身饲虎、割肉喂鹰,我不曾见过,但他断绝生机,坠于江海,我却是见过的。 我不懂,但我敬他的坚持。

“他求仁得仁,自是心无挂碍。可是和尚,我且问你,若是诸天神佛开眼看过这滚滚红尘中的芸芸众生,为何因果循环却不曾眷顾于他?莫非也是前世业报么?还是又要用成佛成圣前必经的历练劫数搪塞?”

笛飞声在一片姹紫嫣红之中负手而立,神色淡然,语气甚至有些懒散,奈何句句都是大逆不道的狂悖之词。

金象长叹一声:“问菩萨为何倒坐,叹众生不肯回头。”

继而又问:“那又为何不是他?”

笛飞声反问道:“钵吉谛与阿难五百世夫妻,央求其母以梵天咒术魅惑阿难,佛祖敕文殊菩萨以《楞严经》摄回二人,使阿难不致破戒。钵吉谛阿难证得三果,何解?”

金象双手合十:“淫怒痴,戒定慧,性体本一。初果未成,无大菩萨阿罗汉戒持,自堕阿鼻。”

笛飞声又问:“昙花神与韦驮菩萨宿世因缘,聿明氏以永受天罚为代价,将花神送至佛国,佛祖准韦驮菩萨下凡了却尘缘。昙花一现,只为韦驮,何解?”

“由凡入圣易,由圣入凡难。不曾体味,如何勘破?不曾勘破,何来般若?”

笛飞声点点头:“那便是了。一朝尘尽光生,照破山河万朵。不与我再次踏遍这软红千丈,他要成神成佛,我不答应。”

金象默坐了片刻,仍持禅定印,结跏趺坐,改诵《楞严经》。

《楞严经》不灭,一切法不灭,则佛法不灭。

笛飞声重拾刻刀,将满是莲纹的木板翻了个面,又琢磨起祥云纹样来。



【七】

人间四月,芳菲落尽。

笛飞声终于功力尽复。

收拾停当,便向惠空方丈与金象大师辞别。

“多谢二位大师照拂,就此别过。”

三人同来,去时却只有无颜陪同。

药魔留了下来,预备治好圆明的寒证再走。

惠空双手合十:“二位施主,保重。”

金象低诵佛号:“阿弥陀佛。施主,一念花开,一念花落,谨记。”

笛飞声略一颔首。

圆明满心满腹的不舍,泪眼汪汪地看着笛飞声:“笛叔叔,你的萝卜还没长好呢,怎么就要走了?”

笛飞声蹲下身,难得地笑了笑:“笛叔叔要去找一个人。萝卜,只好拜托圆明帮我照看了。”

圆明本想答应,又想起了些什么,低下头,一肚子委屈:“可是我不会……”

笛飞声抚了抚他头顶:“那便请圆悟师兄教你。”

圆明擦干了眼泪,硬是拉扯出几分小男子汉的气概:“嗯!笛叔叔你放心,我一定会把你的萝卜养得白白胖胖的。”

笛飞声看着他,仿佛又透过他看到了其他人。

“谢谢你,阿满。”

说罢,站起身,抱着狐狸精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
及至此时,他依然信守着不得动武的承诺,一步一步走向山门。

袍角翩跹,发丝轻飏,几欲乘风而去。



【八】

山似奔马,船如飞鸟。

一路晓行夜宿,迢迢四千里归途,竟也耗费了许多时日。

自端阳到入秋,自洛阳到柯厝,每隔三五日便有信报传来。

“下云隐山,策马北上至扬州,以赤令询笛飞声下落。”

“弃马行舟,顺运河而下。遇水匪行凶,尽数缚至府衙,盘桓多日。”

“行至绍兴,购得女儿红一坛,燃纸钱若干。”

“弃舟换马,奉以千里驹。昼夜不停,风餐露宿。”

“遇山贼拦劫,擒而缚之,留字我等,未作停留。”

“……”

笛飞声逐字看过,付之一炬,从未多问。



【九】

暌违数月,小院少人问津,莲花楼栉风沐雨,虽有人照看不致破败,终究还是少了些人气。

笛飞声亲力亲为洒扫了一遍,填满了那人的清水米面。

选择住处时,他略一思忖,还是宿进了莲花楼里。

此后独居的日子,单调却不苦闷。

内力早已恢复,可他既是武痴,当然盼着更上层楼。晨起之后,雷打不动仍是要打坐运功的。狐狸精跟在他身边半年多,已是十分相熟了,趁他打坐时,总要趴在他腿上呼呼大睡,嚣张得很。

过了晌午,便带着一应工具,修补小楼纹饰,莲花祥云,颇有禅意。

“惟有绿荷红菡萏,卷舒开合任天真。”

这两句诗是他当日用内力刻上去的,如今又用刻刀描了一遍。

可夜深人静之时,偶尔也是辗转难眠。

独自来到海边,凝水为刀,波光潋滟,罡风凛凛,却只有点点渔火窥见一二。

遇上天气晴好,登礁观海。

沙滩上那薄弱的棋盘早已没了痕迹,可那最后一局棋,他还记得。

无妨,等那人到了,再画一个便是。

这次,可不会那么容易输银子给他了。

潮涨潮落,云卷云舒。

笛飞声一派怡然自得,从容不迫。

愿者上钩。

既是钓翁,又是鱼饵,自然急不得。


八月初一。

时近黄昏,信报传来,只有四个字,“进抵柯厝”。

笛飞声仍是借烛火将其燃尽,又取出当年那一封绝笔信来。

三年里,他没再读过这封信,可信中每个字他都记得一清二楚。

“江山多年,变化万千。去去重去去,来时是来时。”

无需多想,沐浴更衣,换了三年前赴东海之约的装束,将那一纸白宣再次装进信封,收入怀中。

无星无月,却仍是东海边。

你我之约,无人可替。

这次,总该等到了罢?

屈指一弹,重燃莲灯,又拂袖熄了房中烛火。


不知等了多久,许是一时半刻,又或是一年半载。

飘然落地之声,几不可闻。

笛飞声阖眸凝神,却听得真切。

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那个同样无星无月的夜晚,灵台澄明,虚室生白。

刹那得自在。

万籁阒寂,只有轻缓却沉稳的脚步声,一下一下,响彻他心上一隅空谷。

今宵不见月,但有夜归人。

你终于来了。






1 【四】里的对话主要取材自《圆觉经》。

2 《地藏菩萨灭定业真言》据说消业,大师为老笛操碎了心。

3 “问菩萨为何倒坐,叹众生不肯回头”,据说是南京鸡鸣寺的楹联,我是当年打游戏看到的(暴露年龄。

4 钵吉谛阿难的故事出自《楞严经》。

5 昙花神和韦驮的故事我只是听过,没找到出处,怀疑是杜撰的,不过能为剧情服务就行。

6 “一朝尘尽光生,照破山河万朵”出自释守端《过桥遭攧有省作偈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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